楊鶴 攝

踏入我們仲裁院，便踏入矛盾聚集地。作為矛盾“減壓閥”的仲裁員，我們在堆積如山的案件中，閱盡世間百態；在當事人來回博弈間，看破人性善惡。

然而，那些我所接觸過的當事人，當屬賈經理把人性的惡裸露得一覽無遺。

當我調解完賈經理與地產公司勞動爭議案，正欲離開仲裁庭，賈經理笑嘻嘻地湊到我面前，沖我挑了下眉毛：“仲裁員，你還記得我不？”

我冷漠地點了點頭，迅速離開。

實不相瞞，打我進仲裁庭看見她第一眼，便認出了她。雖然我是個臉盲，但她長在了我的記憶點上。面頰凹陷，顴骨突出，嘴角彎曲向下，最有辨識度的莫過于那只又直又長的鼻子，肉眼可見的真假。

如果賈經理不主動相認，我已然當作第一次見她。畢竟正義女神忒彌斯蒙著雙眼，是為了提醒裁判者不能依靠誤人的感官印象，而要用心靈去觀察本質。

“未見其人，先聞其聲”，是賈經理給我的第一印象。

那是我們第一次交手。當日，還沒到開庭時間，我在走廊盡頭等合議庭其他成員。突然，從仲裁庭傳來一陣尖銳的訓斥聲，我快步沖進仲裁庭。

賈經理斜靠在被申請人席上，橫眉怒目，左手叉腰，右手食指指著坐在申請人席上的小姑娘：“公司為什么開除你？自己不好好反省，還來告公司，你知道你的行為給公司造成多大損失嗎......”

被她指責的小姑娘，臉憋得通紅，結結巴巴地想要解釋，但她根本不給小姑娘說話的機會，連珠炮似的斥責聲不斷傾瀉而出。

末了，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，翹著二郎腿，揚起下巴，眼神中滿是不屑和傲慢：“小王，你要是聰明，最好馬上撤訴，看你是我下屬的份上，我幫你向老板求情，不追究你責任。”

小王當然沒領賈經理這份“領導情”。

我們正常開庭審理。發表答辯意見時，賈經理情緒激動，言辭激烈，試圖以音量壓制對方；庭審調查時，她又答非所問，東拉西扯，故意繞開關鍵問題，反復強調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，我不得不花費更多時間引導她回到正確的仲裁庭審軌道上。

經過一番艱難地庭審調查，總算了解案件來龍去脈。

勞動者小王是地產公司售樓部自拓專員，負責開發客戶、邀約客戶看房購房，底薪3000元。由于地產公司欠錢未還，一天午休，債權人糾集十多名壯漢到售樓部討債，當時只有小王在售樓部，她驚嚇之余僅給保安打了電話，沒去阻止壯漢們搬走售樓沙盤，雖然事后公司老板追回沙盤，但公司還是以小王不盡職守造成公司嚴重損失為由開除了她。

辯論環節，雙方依然緊緊圍繞小王有沒有責任阻止債權人搬走沙盤這個爭議點，一頓瘋狂輸出。

“我的工作是賣房，不是安保，沒有責任阻止他們搬沙盤，何況我一個人也阻止不了他們。那么危險的情況下，我認為，打了電話給保安......”

賈經理撇撇嘴，搶話道：“怎么沒責任了？難道沙盤不是你的工作工具嗎？說到底，你是不作為、不負責。如果他們去你家搬東西，你看你拼不拼命？”

賈經理的言語明顯刺激到了小王。

小王神情變得激動，聲音帶著哭腔：“賈經理，摸著良心說話，我一個月三千，你要我把命往里搭？換做你，你會不會拼命？”

“我當然會。”賈經理舉起右手，伸出三個手指發誓道。

小王輕嗤一聲，無語地搖了搖頭。

賈經理忽然“騰”地一下站起來，質問小王：“你什么意思？”

我重重地敲響仲裁錘，厲聲呵斥道：“坐下。懂不懂仲裁庭紀律，不懂我再給你們念一遍。”

在拉扯、推進間總算結束辯論，詢問雙方調解意愿。小王同意調解，提出公司支付一萬元的調解方案，并表示之前公司找她談過。賈經理明明是特別授權，卻說，她做不了主。

休庭后，我決定繼續調解。

走廊上，我和賈經理面對面站著。

“賈經理，辛苦你給能做主的老板打個電話。”

賈經理抱著胳膊，眼睛看著別處，語調生硬：“沒用的。”

“麻煩你把老板電話給我。”我堅持道。

她沒有回應。

我們僵持了好一會兒，她看我仍沒有放棄的意思，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翻出陳總電話號碼。

撥通電話，我直奔主題，陳總答應得很干脆，并麻煩我讓賈經理接電話。

我將手機遞給賈經理時，賈經理先活動了一下臉部肌肉，接著清了清嗓子，然后雙手接過手機，滿臉堆笑道：“誒，陳總，我是小賈。一萬塊是不是多了？咱們沒問她要損失呢。好，好，就按您的指示去辦。”

賈經理邊還我手機，邊討價還價，還不忘人身攻擊：“仲裁員，我們愿意給錢，是我們老板人好，不代表我們錯了。你跟小王說，一口價9000塊，不同意拉倒。你不知道，小王這人品性不好，私生活......”

“要不我們再打個電話給陳總？”我一個字也不想多聽，毫不留情地打斷她。

等賈經理簽完調解書送達回證，我頭一回管了閑事：“賈經理，說句你不愛聽的話，大家都是員工，能幫則幫，也許今天的她，有可能是明天的你。”

一語成讖。

時隔一年，賈經理再次來到我們院。這回，她換了位子，坐在申請人席上，沒了盛氣凌人，但多了得理不饒人。

小王經歷的“沙盤事件”復制粘貼在她身上。事情發生時，她沒有她說的那么視死如歸，她不僅沒有拼命，甚至嚇得連電話都沒敢打。

“欠債還錢，天經地義。還有臉怪我沒保護好沙盤，人家沒拆售樓部算客氣了。”賈經理咬牙切齒道。

有了上回經驗，開庭前，我直接撥打陳總電話。

針對賈經理提出的調解方案，陳總答應地很不爽快，并向我道出解除她的真實原因：賈經理的存在，不利于隊伍團結。

“仲裁員，你說她怎么做到全售樓部員工都討厭她？”陳總很疑惑。

我沒有回答陳總的問題，但我心里有答案。

人性最大的惡，就是在自己最小的權力范圍內，最大限度地為難別人。